驱赶 /邹静之

    从场部到一分场有近三十公里，如果不背行李，要走五个多小时。路是沙石路，冬天很平，只是结硬的雪有点滑。

那天下午四点多，没能找到往北开的车，只有走。太阳快与地平了，这时它的温度不是因为光，是颜色。田野中偶尔有没割尽的麦穗立着，风一吹，摇动，像海里的桅杆。

    走路的声音，现在是大地上唯一的声音，脚踩在雪上咯吱，咯吱，像给隐秘的时间上着发条。

    走到九队边上的时候，地上的影子扩展着消失。傍晚，那些窗口还没亮灯。模糊中看见两头牛，站在一根柱子旁。

    碰见那只黄皮子时，离九队已经远了，它正从一个小雪洞里把头钻出来。眼睛又小又亮，我们有短暂的停顿和惊讶。它离我只有一条浅沟，看着我，像一个小孩儿的目光，狡黠无虑。

    这之前，我没有想到在寒冷的雪原下还有活波的生命，它看过我后，掉转头不见了，那个小洞口，有温润的热气。我盯着那个洞口，希望它再出现一次。没有。看久了那个小洞像个否认，让人怀疑刚才黄皮子是不是真的出现过。

一个人累了时，喘息的声音就大，我不能走得太快，我怕把汗走出来，老乡说出汗长了不好，汗再出不来时，人就容易被冻透。……头发和皮帽子都结霜了，一张脸露在外边的部分越来越小。眼睛眯起，上下睫毛冻在一起，得用手指把他们化开。我身上不冷，脸有点麻。

星星不是一颗一颗出现的，好像一下子它们都被点亮了，先还弱，一会儿亮得像一天的白磁点点。

    星再多，给人的感觉也不热烈，寒星——它们冷漠，高蹈，不为所动。

走过科研站时，我有点困了，不再想还有多长多远的路。就那么往前走着，只听见踩雪的声音一下又一下。

    没想会碰到狼，我应该想到，但没有。我对狼没有实际的认识，我见过它们。拉沙子时，看到过它们在河套中游动的目光，但不明确，那天之前“狼”对我只是一个字。

    翻上南坡，看见了它。黑暗中的眼睛，绿的，冷的，一会儿熄灭，一会儿闪亮。我站在南坡上看着它，风把地上的雪刮起来，打在脸上，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冷。

    有关对付狼的办法，我知道两种，一是点火（我没火）；还有就是翻跟头——在雪原上不停地翻跟头，说可以把狼吓跑。我准备蹲下来翻。我翻了，星空颠倒过来。我对跟头的理解也许与当地人有差别，当我翻得天昏地暗时，看见那只狼还在那儿，一动不动。它看我的目光镇静而威严，它像一个观众样对我的表演有点失望。掸雪的时候我特别想喊，但怕激怒它，它确实是只狼，在星光下，非常清楚。

    我不想再翻跟头了。我没劲了，我想继续走下去。我怕接近它。……我想到死的时候，脖子撕一般的疼了一下……它会从这儿下口，狼都这样，咬你的脖子。我看见过被咬死的猪，脖子稀烂，肚子稀烂。我开始对脖子担心起来，尽量地低下头。也许我应该回去，沿来路再回去。但我突然觉得它会跟着我，猛地将两爪搭在我肩上……我不知该怎么办。站着。

我想起非常远的城市、母亲、家和七岁得猩红热时的情景。我觉得我确定走得太远了，我到了一个边界——生死的地方——南坡。我站着，身体像一个影子没有感觉。

    狼蹲在雪地上，……我也想蹲下，但我怕那样会站不起来了。如果这时有辆车……

    我回头看了看，不会有车。……我得走，迎着它也得走，否则过一会儿就好冻僵。我开始走，下坡，毛孔都炸开了，心悬着，我往坡下走，尽量不触动身边的空气，想消失自己，想就这么消失了也行。我谨慎地踩着雪，越近，越冷。我怕自己坚持不到它跟前……

    我开始说话：邹静之，一九六九年八月从北京来到北大荒，祖籍江西，现在一分场直属排当农工，今年十八岁，属龙。曾在有色冶金设计总院子弟小学读小学，语文老师刘令凤，算术老师史雁群……

星光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耳朵里发出来了，它们很清楚，说出后就在雪野上散落，我一句接一句地说，中间夹着一段小学课文，“昨夜入城市，归来泪满襟，遍身罗琦者，不是养蚕人。”“秋天来了，一群大雁往南飞，它们一会排成一字，一会儿排成人字……”那只狼站直了，它看着我。我坚决地在路上往前走，嘴里不停地背着同学和亲人的名字——图南、程建平、毛大鹏、邹静远……

它转过身去了，他听着我坚定的话语，向公路下的雪野跑去，想西南方跑，朝着一个星座，身体贴紧夜，跑远了。

    剩下的一段路，我匆匆地走，嘴里不停地说着。

那个夜晚，亲人的名字神灵般的在那个星空中闪烁，我得到了另一种驱赶野兽的方法。